正午的阳光从繁密的树阴间散射下来，在路面上扑朔迷离地跳跃。我忽然发现两旁的行道树并不是我印象里的梧桐，而是香樟。不过转而我就不敢肯定了——“看见的未必是真实的”，我想起了正在阅读着的一本书里的一句话。

　　偶尔路过凤鸣路口，我一般不会贸然把车开进去——第六中学就在路的另一头，紧接着又是凤鸣桥，拥堵是必然的。关于这所声名赫赫的中学，每一个确凿的或者未经证实的消息，都足以牵动整座小城脆弱的神经，它可以轻而易举地牵扯出诸如学区房、户籍、房产证、升学率、保送名额之类的话题，以及关系、门路、帮忙等等别有深意又约定俗成的用语。它周期性地成为小城话题的核心，欣喜、艳羡、无奈、痛恨等等各色情绪，从每一个人的唇齿、每一家的餐桌、每一条街道的转角汇聚成无形的流，涌动着，直指凤鸣路一隅——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也隐隐感觉到了这条语言和情绪的洪流……

　　然而有一段时日，我对凤鸣路怀有另一种情感。那会儿我刚刚侥幸成为这座小城的一员，凤鸣路是我寄食的必经之地。而蘅山兄正在路口开了书店——国学书林。

　　起初，偶尔去书林坐坐。蘅山兄往往一个人躲在里间读书写字，见人来，把眼前的书簿往边上一推，笑吟吟地起身相迎。我抱歉着对他的叨扰，退却是不愿意退的。他一边说着读闲书不妨事，一边忙着泡茶请坐。于是相对着坐下来，抽烟，喝茶，谈闲天。几次三番，也算熟识了。时间一久，发现日常记录的都是这些琐事了：

　　10月23日蘅山兄发短信过来说有报纸编辑要刊登我写的《一个人，一家书店》，问我是否愿意？未几，编辑打来电话，说立意是否可以更深些，比如“就事论世”。大意如此，不知道我是否领会了她的意思。在我，这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于是随口就答应了。

　　11月11日昨晚去国学书林坐了一歇。胡扯中问及杜牧诗《山行》中“停车坐爱枫林晚”，“坐”何以解释为“因为”？蘅山兄说秦律中这个字的出现频率是非常高的，“坐某案而获某刑”，该字可解为“因为”，汉律脱于秦律，也少不得这样的用法。到了唐代，相沿承袭，已经是普遍的用法了。他说在《全唐诗》里这样的用法实在太多了。而现在没有人愿意读唐诗，就以为这是孤例罢了，仿佛说不通了。兄说这样的例子还很多……

　　11月16日去书林找蘅山兄喝酒。喝酒是好的借口，更想在那儿坐坐，听他说话。于我而言，酒的味道无论如何比不上他言语的味道，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家对酒没有丝毫的癖好。

　　12月16日中午刚要从单位离开，蘅山兄来短信：《闻川志稿》极盼一观，兄来时可否示下？我便想笑，这大概是读书人的病症之一，逢到自己心仪已久又难得一见的书总是惦记着。而我也疏忽，和他说起自己有这么一本抄本的复印本，却没有带过去给他，真是罪过。于是急匆匆回家取书，又折返去国学书林。

　　……

　　摘录是经过处理的，原文内容多得多，人物也多得多。那会儿喜欢读点书的朋友似乎都愿意到书林坐坐，说不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倒也有几分闲适和雅趣的。后来，书林难以为继，蘅山兄也四处奔波；再后来，他终于在中华书局谋到职事，所有人都替他高兴。只不过，大家失去了一个聚首的地方和理由，也许还有兴致。至于那个店面，变成了童装店、房屋中介、性保健商店，也许还有其他，现在是什么，我不想去看了。只有这家美术用品商店一如既往，还有路对面的冥器铺子，似乎也保留着过去的光景，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色彩越艳丽反而越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