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缸的故事是我孩提时听父亲讲的。长大后,我在丰子恺先生的散文《辞缘缘堂》中,寻到了染坊店的踪影:“染坊店被炸弹解散,店员各自分飞,这时都来看望老板。这是百年老店,这些人都是数十年的老友……”其中,也有我未曾谋面的祖父。
当时,正是杭白菊傲霜怒绽之际,丰先生一家在南深浜的胞妹雪雪家避难。几天后,丰同裕染坊店也皇皇迁至画师桥,此处,离南深浜仅半里之遥。然而,时局的危急迫使丰先生不得不离开故土,他决计以笔代枪参与抗战。此刻,最使他焦虑的莫过于滞留在作坊内的八只大染缸。缸里所浸的染头,乃是村姑民女自织的土布糙绸,这也是其后沦陷区人们的生存依靠。
在丰先生扶老携幼去“艺术逃难”前,他把染坊的店中之事一一交代我祖父和丰加林爷爷处理。经商议,染缸暂时被转移至我家老宅——马家弄里的张家厅。这是丰先生逃难前的一个重托。行前,他唯一想的不是缘缘堂,不是染坊店,而是八只大染缸。
两天后,这些染缸被移至张家厅,这下,好比一个作坊搬到了我家。祖父他们把染头复浸于大缸,把墙门闩好,又以石头垒紧,最后还未来得及离开,突闻枪声大作,日本鬼子打来了,这些强盗惨无人道,狼奔豕突 ,制造了第一轮火烧石门的血腥暴行。
是夜,风吼火啸,烈焰腾空,夜幕下的大火映得厅堂屋角影影幢幢。困在屋子里的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祖父只怕对不住丰先生的嘱托,死也不肯逃出去。老泪纵横,跪在染缸边一个劲地叩头,求上天菩萨庇佑。也许是祖父悲怆的祈求感动了上苍,也许是这建于清朝咸丰年间的张家厅命不该绝。这场大劫火烧至天将晓时,终于给我家南面的山墙挡住了。但这堵粉墙也被烧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几个梁柱烟窝还蹿出火光。族长子荣爷爷和我祖父两人冲进还在残烧的废墟,架梯扑灭了火患。
石门沦陷后,缘缘堂和染坊店遭此焚毁,仅剩下这八只大染缸,祖父将幸存布帛染毕后,一一付与众父老乡亲。染缸们完成了使命,移交给了丰加林爷爷。然在那乱世凶年,迁于乡间的染店生意萧条,四乡凄凉。祖父忧心忡忡,加上我姑妈明仙被人“抢去”成亲,亦气亦急,贫病交加,在1939年一冬夜遽然离世。
那次,他自故乡回沪后,寄来一帧照片:“送给骏成。子恺,时年七十七。”丰爷爷蔼然仁者,音容宛在。当然,我也忘不了父亲生前讲的那八只重如磐石的大染缸。
所属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