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我小时候，我家若要吃臭豆腐干，必须拎一网线袋的白豆腐干去隔壁阿二伯家的臭卤甏中“臭”一下。阿二伯家的臭卤甏放在天井中一块水泥预制板下面，用尼龙纸包好，又用砖块盖住。母亲每次是派我去阿二伯家的，我也很乐意，拎着袋子就往他家跑。阿二伯那刻总是在家烧中饭，见我进来，连忙站起来，笑眯眯地说一句：“好，你来臭，来臭。”便放下手中的柴草，接过我手里的袋子，慢腾腾又小心翼翼地走到天井中。

　　对于我家来说，臭豆腐干是餐桌上的常菜。奶奶爱吃，母亲爱吃，我也喜欢吃。做一道臭豆腐干极为简单，只须将新鲜的白豆腐干放到臭卤甏中，24小时后即可取出，然后放到铜勺中轻轻地洗一下，不能太用力，否则就要捏碎。再切入姜丝、细葱，舀一调羹菜油，蒸一蒸就可以了。在那春笋、鞭笋生长的季节，还可加上这些东西进去，以增加一点鲜味。

　　“臭豆腐干过饭，香喷喷！”母亲每次在端出臭豆腐干到桌上时，总不忘要说上这么一句，以鼓励我多吃饭。蒸熟的臭豆腐干面上一层是粘着的一片，最香，香味全在这上面，底下就碎了，用筷子一夹，只能夹上些细末。我们常常是不肯用调羹去取臭豆腐干的，只会用筷子一小筷一小筷地来回地夹，手一伸一缩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生活的获得，心灵的愉悦。一碗浅浅的臭豆腐干常常令全家人胃口大开。吃完后，奶奶照例还要向过路的村民介绍“今天的臭豆腐干顶香了”。

　　阿二伯是在一个隆冬得病去世的。当时我还小，并不熟知这些上辈人的历史和生活，谁走了，仿佛只是消失了一个名字而已，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但我却清晰地记得他家那只臭卤甏，黑乎乎的，油光发亮，表面有一点点的突起的小颗粒。“阿二走了，只有自家做了。”开春后，母亲从天井中挑出一个黄褐色的小甏，倒一些咸菜卤进去，又切些春笋加入，再倒入些菡头卤，一个臭卤甏就这样做成了。于是，臭豆腐干又重新上了我家的餐桌。母亲时不时还倒些咸卤骨头汤进去。我家的臭卤甏也放在自家天井中的水泥预制板下面，有时下雨天为了取出臭豆腐干，母亲还得淋湿了衣服。那被滴了水珠的刘海，在我看来，很有些母性的温暖。

　　后来，母亲患病，医嘱咸臭之物不宜食用。可母亲却总想着吃臭豆腐干。我不忍心去破坏她的兴致，便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来两块钱的白豆腐干，按照当年母亲教我的方法蒸了一大碗臭豆腐干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望着，很开心，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牙齿也露出来。我提醒母亲不能多吃，她“噢、噢”地答应着，却趁我回房间看电视《午间新闻》时将半碗臭豆腐干吃得干干尽尽。待我出来，正想洗碗，发现凭空多了只碗，便低头朝母亲看看，母亲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也抬头望一望我，害羞地笑，低下了头。她双手用力握住轮椅，不让它摇动，仿佛在等待我的责备。我怎忍心去说她，便默默将碗筷端走，脚刚迈出没几步，泪水已跑入那只空碗中。我竟连给母亲做一碗臭豆腐干的勇气也没有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给母亲做过臭豆腐干，母亲也不再提起那只臭卤甏。

　　母亲走的那个季节，春笋正在泥土中准备冒尖。榨菜的叶子扑在地上，绿油油的。又该是给臭卤甏添加材料的时候了。可是，那个会做臭卤甏的人——母亲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时节，我的眼前，只留下了一堆零乱的旧衣物和随处可见的处方、药瓶。哦，还有那个圆乎乎的臭卤甏……

　　这些年，我居住在了离家十几公里远的城区，回家不多，一年在老家吃到臭豆腐干的机会极少。偶有一次,我见到餐桌上有一碗臭豆腐干，浅绿浅绿的，极诱人。正动筷去夹，奶奶却提醒：“这还是用你妈妈生前的臭卤甏臭的呢！”我顿时将筷子停在了半空，下不去手。我竟连吃一筷臭豆腐干的勇气也没有了！我惊讶于家里竟然还有这样一只臭卤甏，居然还能臭出好东西来。但旋即而来的是沉沉的失落，仿佛心被掏空了般地痛。臭卤甏还在，可母亲呢？那害羞的笑，那因食药过多显得发胖的脸，那湿漉漉的刘海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呀，怎么就不想着回来哦，这是他们自己的家啊！

　　今天，除了做梦之外，我又找到了一种与母亲联系的方式——臭卤甏。我后来回家，站在屋里望着天井中的臭卤甏时，总有种时光倒退的感觉。黄褐色圆鼓鼓的臭卤甏历经几多风雨，依然低调平静地躺在那个角落中，没有伤痛，无论喜悲。它不能言语，而我对它倍加感激。我愿意它就那样永远安静地躺着，倘若将来有一天，我的儿孙们也能目睹并记住它的形状和颜色，我想那是一生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