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填表格

　　我父亲是个乡村中医，在当地小有名气，平时诊务繁忙。家有祖传薄地六七亩，虽然自己不会耕种，但又不愿背“败家子”之名而出让，所以只好雇人耕种。正因为这个原因，上世纪50年代初，我家的成份被戴上了一顶“富农”的帽子。我那时年纪尚小，根本不知道“富农”为何物，更不知它以后将会给我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好在我父亲做医生，人又和气，村上的口碑好，所以，与其他戴“富农”帽子的人家相比要幸运得多。但有一次，我在外面玩耍时，碰到几个工作组人员，看见我衣着整齐，便问：“小朋友，你家是什么成份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富农”，只听得对方鼻子里“哼”的一声就走开了，我虽然没去注意他们的表情，但估计他们得知我是富农家庭出身而另眼相看了。

 
　　我哥哥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跟着父亲学郎中了。由于他聪明好学，很快就能单独诊脉开处方。但那时已开始提倡中西结合，在自学西医理论时，我哥哥深感学历太低，学习理解方面碰到很多困难。为此，他和我父亲都希望我能多读几年书。

　　我小学毕业后，在即将升初中时，开始填写我人生路上的第一张表格。这张表中除了性别和年龄外，最关键的两个栏目要算是“家庭出身”和“直系亲属”了，且在备注栏中还赫然写着“必须如实填写”的字样。我寻思，“家庭出身”一栏看来是“石板上掼乌龟——硬碰硬”，来不得半点虚假。惟有“亲属”一栏，倒是可以灵活掌握。当然这“灵活”并非是胡编乱造，而是精心筛选。在“外三代”，我把贫农出身的舅舅给填上了，而在“内三代”，则把既是党员又是大队干部的堂兄写了进去，至于那些家庭成份不太叫得响的亲戚则尽量不去填写。这样一来，那表格上面就好看多了，我的心里自然是踏实了许多。

　　在我的少年时期，县里只有一所中学，能进去读初中的人自然不是很多，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富农出身，要想进入县中更是难上加难，于是我想，还是到外县去读初中吧，然后在那边升入高中。因为以前有几位情况与我相似的富农出身的同学，去邻县余杭就读，结果还真的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高中。之所以能考上，分数要上线当然是第一位的，而在那张表格上做点“手脚”也是一个因素。那时在家庭出身的填写上，我哥打听到了关于“成份”评定的有关内部政策。根据我父亲的情况，他本人的成份应该是“自由职业”，子女可以随着他的身份填写。按照这个理论依据，我们托人到公社文书那里求情，对方终于答应帮忙，盖上大红印章以作证明，“自由职业”的家庭成份就这样通过了。那几年，我不仅能在外县顺利地读上了初中，还在那里入了团，后来还考上了高中就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桩原本是好事的事情最后却演变成了坏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部队来人到我就读的学校，要从高中生里挑选特种文化兵，我有幸通过了体检关。这原本是好事，然而，为了填一张政审表，学校派人到我的出生地核实，我老家的村干部说，他家的家庭成份应该是富农，并不是“自由职业”，于是又把“富农”两字给填了上去。当然，站在村干部的角度也难怪他们，因为这是事实，而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又遭了殃。文化兵当不成不说，学校里还对我产生了看法，后来我在那所学校学习感到越来越不是滋味，就中途辍学回家了。我的求学之路就此告终，上大学之梦也成为了泡影。

　　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的人，脑子都还不算笨，就因为家庭出身这个原因，在求学路上都是半途而废。直至我的下一辈，我侄儿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村上出的第一个高中生。但当时实行的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故像我们这种“富农人家”自然被拒之门外。

　　１９７７年，国家恢复高考，我侄儿经过短暂的复习，一考成功，上了分数线。与此同时，按照上级精神，实行不看家庭成份看成绩的政策。因此，侄儿终于被浙江一所重点大学录取，成为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时至今日，初中已普及，读高中不稀奇，上大学也不难。这与我们那时连个初中也挤不进去的境况，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那个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一张表格竟如同一张“判决书”，它连累过多少无辜的人们；它又如同一把枷锁，扼杀过多少仁人志士，使他们留下终身遗憾。如今，诸多表格中，“家庭出身”一栏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代之以自我评定和工作业绩等内容。从此，“害怕填表格”的年代一去不再复返。这是历史的巨大进步，也是思想观念的大解放，它与老百姓物质生活的提高一样，同样是改革开放带来的丰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