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赵清阁生前编定的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沧海往事》,好像有一脉残阳的余辉映透书页,有些凄清、苍凉,又有些微微的暖意和芳香。
我读这部集子,除了知道一些半个世纪的文坛逸事,更是感受到时间给予人的冷酷和无情。不管怎么说,再要强再大气的人,老病衰年必然带来无法排遣的哀伤,而永久黑暗的深渊,更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终极结局。
人到老年本身就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奈和悲凉,加上疾病,就更增添了无限的愁绪。阳翰笙说,因为我是长期病过的人,很深切地感到一个人在病中的痛苦。茅盾说,近因马齿增加,又添肺气肿,医嘱步履动作须慢吞吞,庭园中散步如觉心头抑塞,即须停止;说话也要慢条斯理,并忌兴奋,因此种种,出外参观,只好断念。施蛰存说,我气力毫无,天不暖,还不能恢复,也许从此衰老下去,行将就灭了。罗玉君说,我最近身体不大好,一直闹肠病……随着岁月增长,老景逼人,真叫一年不如一年。白冰说,人老了,文笔也生疏了。苏雪林说,我今年已九十四岁了,老而不死令人奇诧。又说,到了这样年纪手指僵直,便是用圆珠笔写出之字也歪倒,不堪入目。凤子说,病一直在反复,因为老化,人老了,内脏都难免先老!奈何?
那么多老病哀叹的丧气话,听了也许会令人不耐。不过说实在,这倒是一份真实的人生记录,如果用入世的真情去读,也会读出些许暖意来的。何况人人之间有差别,即便同一个人不同时期不同境况,对于老病衰年也会有不同的态度,也会有稍稍阳光的时候。端木蕻良说,我弟兄四人,前三位都强壮,惟我瘦弱,但他们都作古了,俗话说赖赖巴巴偏能活。我们可以引为自调,何必多想。
老病衰年是人的宿命,死亡是人的终极前景,这是任何生命都无法回避无法逃脱的。凄清、苍凉、悲观、落寞就是这种宿命和前景的附丽,也是极其自然的。年轻时很少觉得,那是未到时候,这就叫作年轻心态吧。到了年老,这种感觉渐次滋生,并逐年加深加重。前人说不知死焉知生,好像很通达,其实人要彻底通达是很难的,我们只能设法稀释、延缓。这方面冰心就是不错的一个榜样。赵清阁在冰心六十一封信的附识里说她建国前后两个时期经历了不少变化,有幸有不幸,她都能处之泰然。说这与她超逸的修养分不开的。她佩服她,觉得她的一生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
现代人都追求长寿,所谓七十小弟弟,八十不稀奇,九十、一百也可以,既是理想也是挣扎。长寿当然好,但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再说生命越长并不一定越好,得看身体状况,精神状况。巴金晚年就说过一句非常伤心的话:我为别人活着。一个人生命的延续只是为了别人,留给自己的只是痛苦,那么,再长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的监狱是环形的,并且没有出路”,因此个人左右生命的能力十分有限。“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即便如苏雪林谢冰心这样的长寿者,总归也有终结的一天。那么,因老病衰年而产生的凄清、苍凉当属正常;因凄清、苍凉逆生出的暖意甚至乐天知命更属正常。愿我们着意当下,过好每一天,每一刻,充分享受生命带给我们的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吧!